欢欣岁月 by 倩媛
背景介绍
写这部小说的目的,是希望为过去在教育公益领域遇见过的对世界仍抱持爱与关切的灵魂留痕。小说计划走双女主路线,书写林文萱与慕容青的教育公益从业之旅。或许有意无意借鉴了身边朋友的气质或经历。生命皆无大异,或有与现实相似,也无从考究。
每个章节尝试选用气质适宜的童书作为章节名,以呼应主角之一的阅读推广经历。没有从楔子写起,先写了《再见小王子》一章,林文萱此时因为咨询工作转型而与路远发生交互,重点书写了路远的故事,算是个小的人物单元吧。
主要人物设计
林文萱:公益阅读推广转到思辨教育机构。2018年中文系毕业,工作三年后,2020年被资助去港中文读书,2021回来进入互联网思辨教育公司,2022年底疫情结束后,2023年公司在西安开设分点。留守儿童长大,从善良、懦弱,到成长为有边界、有儿童状态的独立女性。
慕容笛:2015年会计专业毕业,多份实习之后进入基金会,一个人操持职业教育项目,遇到很多来自团队内外的阻力。2022年,项目得奖前夕,基金会因境外资金被迫注销,七年的辛勤没有下文,慕容在颁奖后台痛哭。慕容笛短暂抑郁,远赴异国求学。一直独立、专注、有生命力。原生家庭关系很和谐。
再见小王子
林文萱从周旭那里联系上了路远。听周旭说,路远毕业后在一家青年成长NGO做品牌传播,后来转去企业做CSR,也还是侧重品牌建设。但后来境况如何,周旭就不了解了。据她说,路远人好说话,也挺愿意帮忙,只是同在北京时,他跟圈子里的人不太往来。
社创的圈子不大,林文萱此前也隐约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他似乎在NGO没待多久,转去企业也还没到熬出头的年纪,找不到什么资料。林文萱加上他微信,约好晚上电话。彼此都很客气,与往常跟他人的交汇并无二样。谁也没有预料到,自此开始,他们的生命分化出一条互相交织的成长线,故事将绵延至何处,不得而知。
路远准点上线,林文萱已经逐个列好问题,关于职业发展、关于转型阵痛、关于跨行能力。一年前跟慕容初次见面,一来一往的提问和回应聊得舒畅而痛快。聊毕,慕容问她:如果你不在阅读议题,你会想要做什么职业?林文萱沉思良久,回应:人物采访记者。慕容大笑,掏出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记者/作家”:我聪明吧?
林文萱失笑。直到那时候,她才借慕容的发现,深深承认了自己对人的好奇和探索欲。
路远的声音清澈舒缓,娓娓道来之间,有平和安宁的气质。Z城这个时节酷热,傍晚时分,一场暴雨倾盆落下,雨点直直砸在窗台上。林文萱怕对方听到强烈的白噪音,轻轻起身把门窗关上。“我在NGO其实只待了三年,当然觉得那三年过得很值,只是最后这个行业的所谓情怀和社会境况的冲突劝退了我。因为我在做青年成长的议题,那时候其实就有小道消息,说高校的社群发展会被控制,我工作的第二年,大学生的社群数量就在肉眼可见地减少了,而且有些高校开始严控外校的讲师进入,这其实也是个预兆吧。觉得可为空间已经不大了,所以就离开了。”
“那在你选择第二份工作的时候,排序前三的都是哪些因素呢?可为空间吗?”
“其实倒也不是。不过这个问题问得好……”路远的声音在陆续关上的门窗里荡漾得越来越清晰。林文萱关最后一扇窗的时候,路远的声音停下了。
“我好啦,你继续说。”
“好。嗯……刚刚讲到哪里了?”
“你夸了我,并且说安全感最重要。”
“哈,对,安全感最重要。至少在做的事情不能逆着大势小势走,这样自己会过得很辛苦。关系也好,工作状态也好,都会内耗。所以到企业做CSR某种程度上其实给我提供了一层庇护,企业有响应政府和市场的基因……”
路远比林文萱期待的更坦诚,也打开了她对转型阵痛的更多看见。路远没有多聊当时从NGO跨到MCN公司的感受,但足足三个月的空档期,其中的尝试、辗转和碰撞可想而知。而这或许就是林文萱未来会面对的路。提离职、跟过去告别,都是相对容易的,怎么确立好自我、面对未来,才是更有挑战的事。
聊及未来的规划,路远说会转到ESG。“ESG就是三部分,环境、社会责任和公司治理,CSR就是其中的社会责任。这样的区别体现的产出就是,上市公司之前主要是发布社会责任报告,现在就是需要发可持续发展报告。而且现在对后者的要求越来越高,因为联合国SDGs的目标希望在2030年能达成。”
“了解了。你刚刚讲到,未来可能再换个行业?”
“对,希望去新能源公司吧,觉得我是否认同MCN的价值,也确实要打个问号。”
MCN和新能源都是当下热门,林文萱突然觉得这样的生命轨迹似曾相识——郭琪琪就是这样的,一直在做品牌,一直在追着热门行业走,从贝壳,到阿里,再到比亚迪。最后被比亚迪压榨得不行了,到了一家国际学校,说还是想做价值趋同的事情。
路远不知道林文萱短时间内走完的神经回路,突然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总是追着时代的热点走,你会觉得累吗?”
路远还没来得及多感受这个问题的击打,反射般地回应:“以前是学新传的,不就得追着时代热点走么。”
反倒是他自己蹦出来的话,像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新传?新传?两三年没听到过这个词了,有恍然的隔离感。他的身体里住着什么久远的生命,陌生到他们之间的话语体系像隔了一座独木桥,迎风避雪才能蹒跚过去。
读汉语言的人对于新传有莫名其妙的同袍情谊,林文萱对此很感兴趣,想要继续追问,路远已经把话头拦下了:“你还有其他想要问的吗?”两人再聊了不多时,已经到十一点,林文萱不好意思打扰过晚,就道谢挂断了。
B市的深夜,路远躺在沙发上,心里有情绪在翻涌而无法言说。他不想刨根见底地去看,隐约知道是因何而起。高中是南方系的杂志陪着长大的,他在偏安一隅的小县城,能有更广阔的眼光,全赖于此。高考结束后,他的分数够不上顶尖大学的新传专业,但也能到还不错的学校,几乎所有学校的第一志愿,他都填了新传。年少的天真,是不问就业状态,不问行业前景,不问社会生态,一心奔着热爱而去的专注与冲劲。
这种天真有多强烈,被撕扯起来就有多难受。毕业五年了,路远却常常觉得,大学时代比这遥远得多,他不太能想起重要的时刻,也或是不愿意想。总之都是稀薄的记忆,不过就是跑了不少事故现场,不过就是采访了多少多少受害者,不过就是作为实习生辛苦成文的稿子总卡在最后关口,不过就是带他的记者一个个转行去做新媒体、去做公关,行前总拍拍他的肩膀,说着些理想未尽而年轻人也不必再为此奔赴之类的话。与这些稀薄的记忆再度建立微弱的联结时,路远脑子里会分离出另一个爱惜和保护自己的路远,抽刀斩乱麻。时移世易,属于新传人的高光年代已经过去,除了扎扎实实的铅字,似乎再无其他纪念。
路远也不会想到,多年后,一部叫《不止不休》的电影竟然得以上映。他清晰地记得,这四个字是《南方周末》2004年新年献辞的标题,在大学图书馆翻南方系历史报道的那两年,正是南方系最后的余晖。他以为自己是抱着纯粹好奇的态度进入影院,却在看到电影里签字笔在空中飘扬的情节时,想起了大四时跟着南周的记者去采访失事煤矿工人的妻子,那些光影沉沉的土屋像是黑不见底的煤矿,也是他的余生再无交代的新闻理想。那位记者在这篇报道后,被山西的有关部门请喝茶,也就是在那阵子,深度调查行业的生态报告出炉,全国深度调查记者不到200人。自此之后,路远敲出来的文字跟记者这两个字再无相关,只有数不尽的传播文章,和后来的CSR报告。
电影结束,影院的灯光亮起,路远狠狠揉搓了下双眼,手指触到些许温热的液体,他突然有种身心相通的感觉。
这么多年没有哭过了。这些年屏蔽情感地在生活,两次艰难的转行、部门大换血、母亲生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要关闭感受才能扛得过去。白天,在工作、在人前,眼里只看得见事情,脑子里跳动的都是各个项目的ddl。有些情绪,只敢在深夜感受涌动时,才稍稍放出来一会,陪伴这些情绪的,是压在阿伦特上面的夜灯,以及凌晨三四点的北京。
Joyside唱起《假若明天来临》,幕布上的名单慢慢滚动到最末,路远把思绪停在这里,长长吐出一口气,戴上眼镜,跟影院的保洁员擦身而过。
“假若明天来临
让我们的爱,诠释生命的真谛
不再忧伤,也不再哭泣
我们将凯旋,带回全新的奇迹……”
一曲终了,路远出门前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影厅,却分明看见,有一部分的自己留在了这里。
妮尔的天空
时间真快,北京的高温已经在连轴转的早出晚归赶地铁中消弭殆尽。路远早上出门见不着太阳,晚上下班见不着夕阳,傍晚时分在楼道放空两分钟,看外面紫红色的云朵汇聚,晚霞透出些妩媚的姿色,然后回工位继续码字,这已经是难得的享受。秋天也过得很快,上班的路上,银杏黄了一地,湿哒哒黏在地上。低调的黄色在眼睛里行走了半个月之后,路远迎来了在北京的第六个冬天。
内在的冬天与外在的冬天一样不好过。跟领导磨了会嘴皮,路远回到办公桌,把写到一半的ESG报告丢在抽屉里。一半的内容都需要调整,直接点,就是得美化。路远把椅子转个弯,就能面向落地窗。眼前是北京林立的高楼,一眼望去基本都是灰白色,视线随意望向哪个方向,终点都在不远的建筑。绵密的彩色在眼底下,汇聚成来往不断的车流。现在是深冬了,路上少有行人,有的是将下未下的雪意,了无生机的氛围压住路远,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如果路远能预见未来的时间流动,他会看到,一年之后虎嗅出了篇文章,就在回应他当下的状态——《上市公司的ESG报告,都是被摁着脖子写的吗》。路远现在就有被摁着脖子的感觉,每个字敲出来都尽可能地模糊,不让读者探知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极尽所能地反“读者意识”。新闻系的精神随着行业衰落尽数卷入到社会的洪流当中,归于宁静。
国内ESG行业的从业者都会有些隐忧,这个行业的风险在于,上市公司被要求披露报告,真正的买家是投资方,投资者需要借此看见公司的业务是否在可持续发展,面对这样的期待,主体是否愿意坦诚是要打个大问号的。金玉其外,内在如何,就是开盲盒了。路远有时候觉得自己过得真分裂,眼见的是一回事,写出来的是另一回事。每每这个时候,就觉得自己悬在空中,漂浮才是生命的常态。
在公司食堂吃晚饭的时候,路远挑了个视线安全的位置,这时候一般不会有人来打扰他。空间意味着姿态。手机上BOSS直聘的信息一条条刷过去,每一条都可能是他未来的去处。他有些按捺不住的心烦。这是极少出现的状态,上一次有这样明显的情绪,应该是在从NGO转到商业的时候,需要面对未来的诸多不确定和碰撞。太阳底下无新事,人生的事件和情绪周而复始。这是很正常的,他宽慰自己,都会过去的。
这么刷了大半个月之后,迎来了北京第一场雪。路远在雪天离职了,交接完工作只花了两个小时。三年的工作,值两个小时的重要性。两个小时之后,路远赶去机场。母亲最近偏头痛很厉害,路远最近没法回家,就只能直接在北京约检查。
(下文待补充)
本爱安娜
(补充第二次谈话、林文萱的关系困境等内容)
喜欢不是占有,希望对方很好地生活着,这就够了。哪怕未来彼此的生命不会再有交集。就像路过一片很好的风景,驻足、赞叹、感受、沉醉,然后离开就好。林文萱突然很感激这种状态,虽然有些事不值得为路远道,但至少让自己知道了,会为怎样的人心动,会欣赏怎样的气质。部分相似,部分迥异。林文萱喜欢路远身上目标坚定的清澈,以及低头看路的隐忍。或许这是理想自我的投射,她自己达不到,因而这些特质更加迷人。
这些感受,或许她没有勇气说出口。沈奕斐说,在爱情中,不配得感常常让人失去。林文萱认了。
很多的感受涌动,就到这里了吧。落入关系困境的时候,才明白勇气值是有限的,很想要在一些事情上退缩了。当只乌龟吧。林文萱对自己说。长长舒完一口气,她回给路远:处理好了,没事,早点休息。
这一天曾经可以不一样些,但终归也平凡下来了。多年后,她或许会记得这个特别的日子,在她一个人的心里,发生过一整部《廊桥遗梦》,始于跳出轨道的冒险,终于自我限制的遗憾。
尾声
Q4的季度会议之后,林文萱迎来了在知行最忙的日子。两年时间,知行从400人发展到2000人,她在西湖边见证了后半程的高光时刻。在武汉、广州、成都成立分公司之后,下一个分公司定在西安。教研部除了总部研发必须留下的运维支持,其他人会到西安驻点三个月做新教师的内训,林文萱也被外派。
交接手头的工作就花了一个周,下个周会全然准备西安分公司的建设。时间的分隔点上,林文萱总觉得心在飘忽着,定不下来。打开微信,翻到路远,又退出。大半年没有联系过了,他的朋友圈除了一两条工作信息,也再没发过自己的动态。不知道他有没有再转行,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有了稳定的亲密关系,现在联系又会不会有些突然。犹豫三番之后,她发过去:我下个月初来西安,约个饭吗?
确定信息传送过去,她关掉手机,塞进抽屉里。深深吐出一口气,觉得放松不少,得以安宁地开动午饭。心里不确定的,身体会告诉你答案,果然没错的,她对自己说。内心不愿言说的东西,原来不曾远去,而是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十来分钟把饭菜搞定,小跑到办公桌前,拿出手机瞄了眼,没有新消息。工作的时候,把微信挂起来。处理完一些零碎的工作,就打开来看看。下午的时光似乎被拉得老长。直到七点多,准备下楼吃晚餐的时候,林文萱最后一次打开微信,有条路远刚发送过来的消息:“好呀,什么时间到?请你吃饭。”
2
冬天的西安,室内室外像是两个世界。外边的纷纷大雪中,依稀可见雁塔的影子。留着顶上的一抹棕色,窗户缩成几只小小的眼睛。下班高峰期,路上有陆续的车流和人影。一个大红羽绒服的中年女人拎着过腰的帆布袋,几颗娃娃菜从里边探出来。那些白色绿色的影影绰绰里,林文萱感受到生活的能量,那是一切突然放慢节奏、允许你停下的感觉。许多隐约的现实解离之后,突然又有瞬间的真切感。
大学毕业之后,除了后来在港中文的日子,一切都是白云苍狗。在任何一个时刻,回望任何一段时光,都觉得没有记忆点。人不是活几个瞬间吗?林文萱觉得,她的生命,好像没有这些瞬间。
曾经有段意义困顿的日子,她去读存在主义心理学。这个流派是深度直觉型的,认为人的一生有四大终极关怀的命题要解决:死亡、自由、孤独和无意义。欧文·亚隆是这个领域的大家,他建议心理咨询师在处理前三个命题的时候,支持来访者直接面对和回应。而对于无意义,他的态度则是要绕过,转移来访者的注意力。关于意义的叩问,历来有很多流派在阐释,但这种思考归根到底并无教益。唯一的方法是,沉入生命的河流,跃入承诺和行动当中,让疑问随水流逝。
这带来了一时的悲伤,却是更大的真相。放下意义期待之后,反而活得更轻盈。这在后来,成为她打破限制、野蛮成长的动力。
思绪弥散时,微信的聊天框现出一个红点。路远发来信息:我到了,你在哪呀?
林文萱回完信息后,把桌上桑贝的书理了理。桑贝的三部曲,从杭州背到西安,带来送给一个不快乐的孩子。在窗外,鲜亮的大红色已经全然不见了。更多的行人陆续涌上街道,每个人都裹着不同颜色的厚厚一层,所有的温度埋在大衣之下,连带琐碎或丰盈的一日三餐、密切或疏离的社会关系、静止或流动的生命能量,以及,一定欢欣过、或正在欢欣着的岁月。
——全文完——